絵空事

王尔德不需要深情

《自深深处》真的是本给了我太多惊喜的书。

我看这本书的原因其实简单得有点低俗，我只是想看看这位大艺术家的爱恨情仇罢了，80%是出于八卦动机的。由于推荐书单里对他的描述是“王尔德狱中深情绝唱”，我还挺期待这位唯美大师能写出多么直击心灵催人泪下的文字。

在看了不到四分之一的时候，我脑海里的申请唯美就被打的粉碎了。信的前半部分充斥着王尔德对波西的控诉、怨恨，在翻旧账的同时，一边把波西指责的一无是处，一边凸显自己的文学水平与艺术造诣。我记得当时跟不止一位朋友打趣说过，原来这样的文学家谈恋爱分手后也这么气急败坏如怨妇一般，一地狗血，不见深情。就连网上用来例证王尔德对波西用情之深的“That your father might have had your body,which did not interest me, and left me your soul, which did not interest him”其实后面紧跟了一句“would have been to you a distressingsolution of the question”，只是为了进一步控诉波西的虚荣和自大。

当然我还是很开心的看下去了，一方面我想知道这场闹剧要怎么谢幕，另一方面王尔德的文字实在看起来很舒服。我记得上一本看的非叙事性的原著是《瓦尔登湖》，我也记得当时我是怎么痛苦到每天数着页数逼自己看的（也可能是当时英语不好）。两相对比，王尔德的书实在是有魔力。虽说也不至于让我废寝忘食刻不离手，但是确实是拿起来就不想放下了，后来大多是看着表心里跟自己说再不睡觉起不来了。要说遣词造句，我倒也不觉得王尔德让我有多印象深刻：我本来以为唯美派的人一句话十个词九个我不认识，但其实王尔德的用词还是很亲民的。让我深受触动的是他的节奏感：像水一样流动着在前进，很自然，很清爽。虽然他一句话能给你写半页长，排比从句纷乱复杂，但是不会让人觉得冗余，就好像明明没什么好说的了，后面偏还要加一个“which”；尽管他反反复复地写波西的自大、物质、虚荣，反反复复地说波西办的那些使他痛苦的事，你却不会觉得这篇文章在这里停滞、堆积着。多一句则冗余、少一字则不足——原来我一直以为这句话是语文老师拿来骗人的，但是我现在认为这种感觉是真实存在的。

文章对我影响最深刻的是后半部分，是王尔德开始自我剖析，并对波西讲道理的部分。作为一个保持了理科思维而是多年的人，这部分是对我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理性思维的彻底颠覆。王尔德的文章从这里开始显得更加没有主题了（虽然之前也没有），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但是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像以前对待这种文章那样挑其中的逻辑问题，反而很自然的认为，这里就该这么写，就像泉水一样，就该向这个方向继续流下去。文章布局和段落结构等也不能说是最佳设计，但是我觉得这就是这个文章最好的样子，它就得是这个样子。

后半部分王尔德的反思也都正中红心。我向来对这种正确且带有说教意味的文章一点都看不下去，因为说到的人大多做不到，做到的人怕是也不会总跟你说,大多数时候这种东西看看也就过去了。但是王尔德的说教不同，他不仅让我认同，并且让我想付诸实践。“People whose desire is solely forself-realisation never know where they are going”对为了文书饱受折磨的我可以说是致命一击了。我开始认真的想我前二十年的得和失。我一直认为尽管在很多事上我出过错，但是这二十年人生的大方向是没有问题的，是符合我对自己的人生规划的，是禁得住理性分析的。我知道人生有得必有失，但我告诉自己我得到的是我最想要的，为了这个我失去什么都会觉得值得。This is his punishment. Those who want amask have to wear it. 从这句审判开始，我之前一直运作良好的人生信条就开始出现裂痕了，我开始怀疑我这经过精确计算的二十年是不是真的得大于失了。我好像很少做一件事单单就是因为我想做这件事了，不能说出个几点理由我自己都不能信服；我很久没有情绪起伏了，我总是把丰富的情绪归结于对自身控制的不完善——而我是肯定可以好好掌控自己的；我的容错率越来越低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几乎不能忍受犯错，不管是自己还是他人——不一定会写在脸上，但肯定会在心里嫌弃。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我想明白了为什么王尔德是特例。他舒服的文字和结构不是因为精确计算，恰恰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想。他就是想到这就写到这了，动笔之前他没想过怎么写最有说服力，怎么写最能因其情感共鸣。他让自己的思绪自然地流淌在纸上形成文字，这些文字也就自然地流进我们的大脑形成意识。他写下的反思，他提出的观点，之所以触动我说服我，就是因为在落笔的瞬间，的在狱中王尔德他真的是这么相信的，他真的是这么希望的。我不能说他出狱后真的按照书里写的一些观点去生活，但是至少在他写的那瞬间他是这么去相信的，这就足够了。他的动机就是没有动机，他的技巧就是用准确的语言忠实复述他的内心。

再回到王尔德与波西，全篇没什么能够直接展示王尔德对波西的深情，但是现在想想，王尔德给波西写的这封信本身，就是用情之深的证明了。王尔德写这封信的主旨，至少就他个人所言（我宁可去这么相信），是“救赎波西”，我无法想象世间还有什么比被伤害至身败名裂后还不忘救赎对方更深情的举动，尽管刚开始作者似乎没有控制住过于愤怒的感情，但至少在结尾处，他认为自己“chosen to teach you something much morewonderful, the meaning of Sorrow and its beauty”。

所以我才觉得王尔德不需要深情。

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极致的浪漫啊。